[引子]
轻红和水绿是两条蛇。
她们有极柔软的腰和极温存的舌头。
轻红和水绿最爱于片片琉璃瓦下无声游走。豪门朱户,处处留下窥视。
以绛紫蛇信打探人人最隐秘之事,她们乐此不疲。
轻红话多,水绿沉默。
入夜,轻红就给水绿讲故事,都是些绚烂妖异的故事。
由一条蛇,讲给另一条蛇听。
[妖刀]
江湖中曾有过一柄妖刀。
刀的主人名叫斩。
是戾气极重的男人,喜黑,喜佳酿,喜散,不喜聚。
铸刀那日,霜降。
杀气大盛。
这刀甫一铸好,即听得窗外寒鸦一声悲啼。
青衣道人恰恰路过,对斩说:"这刀含孽而生,必定妨主,需以至爱之人血祭,
妖刀。令天下无你不可杀之人,无你不可断之物。"
斩于是回头望她。
她。
她双目静如秋水,双眉朗若远山,粗头布服,不掩国色。
她已怀孕。
她亦望向斩。
她缓缓道:"答应我一件事,斩,永不负我。"
斩点头。
于是她迎向刀锋。
妖刀饮血,竟发出快意长鸣,铿锵之声,不绝于耳。
青衣道人唏嘘数声,飘然远隐。
而妖刀终于横空出世。所到之处,哀鸿遍野,四十里内,绝无人烟。
妖刀如极端暴戾之人,会狂怒,亦会狂笑。
只有斩,可控制局面。他靠近,刀就平息,他抚摩,刀就敛拢锋芒。妖刀服帖如犬。
斩是妖刀的主人。他和它如影随形。
斩拥有一切,除却女人。
这是一个承诺。
直到三十年后,江湖第一美人慕名而来,请求与斩共赴巫山。
斩以为妖刀与他自己同样善忘。
斩以为,三十年就已经是永远。
鸳鸯瓦冷。芙蓉帐暖。
斩以三十年积蓄之精力与那女子缠绵枕席。
他甚至没有听到妖刀于鞘中蠢蠢欲动,刀锋上屡屡现出金光,陡然而生的恨意,及随之而来的杀机。
斩毫不理会。
刀作龙吟。
自水红芙蓉帐顶一路劈下,将斩从头劈成两半。
满床皆血。
斩的嘴角竟有诡异笑容。
谁都不知道他临死时,看到什么。
妖刀长叹一声,消失如一道青烟。
再也没有人见过它。
江湖中曾有过一柄妖刀。
刀的主人名叫斩。
是罪孽深重的男人,负心,善忘,懂恨,不懂爱。
[木头]
大漠。
风。
劫胯下白马长嘶一声,终于疲惫而死。
劫亦筋疲力尽,仆地晕厥。
醒来已是夜。月色清凉如雪。
恍惚间,劫看到一清瘦女子步入房中。
只见她面若冰霜,却偏偏穿一袭红衣,透着说不出的诡异。
劫知道是被她救了性命,起身要拜,却被那女子扬手止住。
"我是秦红绿,我有恩于你,你应报答我。"
劫全然不得要领,但亦点头诺诺。
那名为秦红绿的女子于是转身走出房去。
劫无意瞥见她脚上穿双墨绿鞋子,衬着艳红裙角,那么浓烈的颜色,竟让她穿得惨淡至极。
劫的心中不由得"咯噔"一下。
周身亦莫名地凉起来。
数日后,劫复原,向秦红绿辞行。
他来到她的门外,房门虚掩。
劫从那缝隙望进去,看到秦红绿半卧半躺在床上,怀中抱着一个木制人头。
只见这秦红绿,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对着一个木头颅,竟似换了一个人,口中絮絮,不知
正含嗔带羞说些什么。那模样实在有十二万分的娇柔。
但对劫而言,更有十二万分的寒意爬满全身。
他正待抽身要走,秦红绿的眼风却向这边扫来。
隔着门缝,两人对视。
不过刹那的时间,劫已汗流浃背。
只听秦红绿幽幽道:"劫,你进来。"
秦红绿将木头端正放在神龛里,转脸对劫说:"你可要听这木头的故事。"
劫不由自主地点头。
于是他即刻入梦。
成都府,白马将军花敬定,勇武、年轻、英俊。
某薄雾轻飘的清晨,花将军骑马驰过万柳巷时,爱上了在井边汲水的卜卦女子秦红绿。
他们对望。
微笑。
但沉默。
雾很薄。
花将军可清楚看到秦红绿的发丝柔软,由她呼吸吹拂,有十二万分的妩媚。秦红绿亦可看清
花将军年轻面孔上因方才急弛而生的细密汗珠。
秦红绿将手中木桶里的井水递给他喝。
他伸手要接,却被疾速弛近的马蹄声打断。探子来报,吐蕃入侵,已至成都府边境。
花将军于是拨转马头,扬尘而去。
秦红绿徒然地举着木桶,觉得心中一空。
她有预感,这是他们的第一面,亦是最后一面。
就在当天黄昏,还是井边,仍是汲水之时。秦红绿再次见到花敬定。
他骑在马上,铠甲染血,利剑蒙尘。
他沉默地骑在马上。
秦红绿仍然把手中木桶递去给他,他双手接过,仰头要喝。
但。
他已没有头了。
木桶落地,水白花花溅了秦红绿一身。
白马将军花敬定从马上倒下,正式成为一具无头的尸体。
于沙场上遍觅他的头颅而不可得。
军中将士以木雕刻,摹拟花敬定生前样貌,制作木头一颗,置于他项上,隆重下葬。
数日后,墓穴被盗,一无所失,除了那颗木头。
与此同时,万柳巷亦有名为秦红绿的卜卦女子不知去向。
劫自梦中惊醒。
睁眼就见秦红绿坐在自己面前,她冰冷面孔上难得有一丝笑意,她说:"劫,你可记得,你
曾答应要报恩的。"
劫就懵懂点头。
劫在这世上见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秦红绿手中精光四射的匕首。
此后,秦红绿家中多了一个男人。他们形影不离、说笑嬉戏,看去逍遥快乐。
但那男人永远头戴深色斗笠。
某日,风大,斗笠被猛然掀起,若你当时在场,即可看见,那斗笠下面赫然竟是一颗木头。
只见秦红绿拾起斗笠,微笑着为那男人系上,并在他唇上,温柔一吻。
[暖玉]
六月二十八,凶,诸事不宜。
殇于逃亡中拾到那块玉。
不大,玉白,中心一道浅红,淡淡如血丝飘拂。
殇一见之下就有说不出的喜欢,于是以剑穗的红丝绦系了它挂于项上。
玉贴在殇的胸口。
殇陡然觉得心中一暖。
似是遭遇了什么极端喜悦之事。
就在当晚,殇于睡梦中听见女子笑声,醒转,只听得万籁俱寂,更无半点人声扰攘。
殇翻个身继续睡去。
甫一入睡,笑声又起。
殇霍然起身,拔剑在手,回身时却见床边坐着白衣女子,眼波流转间,冲他盈盈一笑。
殇疑为幻觉,凑近去看,鼻中却已闻到暖暖香气。
他笑。不知这是否仇家所设之美人计。
谁知这边厢他心念一动,那边厢女子已不见踪影。
次日,殇骑马急弛时,忆起昨夜景象,仍当自己是疑心生暗魅,发了场逼真已极的梦。
殇急切投奔之所乃中原洛家。主人洛云石德高望重,想必能给他庇护,为他主持公道。
夜。
殇再次见到那白衣女子,她轻轻吹动他的睫毛,于是他醒来。
他伸手触到她的面孔,是暖的,还有她的嘴唇,亦是暖的。
他知道自己在爱。
但不知道缘由。
缠绵毕。
那女子突然向他道:"殇,不要担心,我可护你周全。"
殇骇笑。这小小女子知道什么,她一无所知,故一无所惧,竟能轻描淡写地对他说"我可护
你周全"。
但殇感激她的好意,他拥抱她温暖身体,她是他不安生活当中唯一实在拥有之物。
说来也怪。
剩下的数日行程当中,竟再无人追来。
殇日日见到那女子。发现她日复一日地苍白,问她时,她只一笑。
终于到洛家门前,太阳底下,石阶上坐着抓虱子的蓬头乞丐。
那乞丐见到殇,竟怒目圆睁道:"殇,暖玉将断,你还不明白吗?"
殇这才想起挂在胸口的那块玉,取出看时,只见玉上竟有深深裂纹,当中那道浅红亦变得极之浓重。
是夜,洛府月下。
殇捧着暖玉流泪。他已知道是她。
他向她说话,但她再不出现。
抬头时见莲花池边站着洛府千金。
那洛小姐笑问:"你为什么捧着玉哭?"
殇起身想避。
那女子却道:"你的仇家现已在我家大厅,若你娶我,我爹自会护你周全。"
殇呆立良久,向她一拱手:"流亡之中,随身并未带得聘礼。"
女子一哂:"那你手中的玉又是什么?"
殇低头看掌心暖玉,它寂然如一滴泪,似在等待他的决定。
次日晨,殇将暖玉作为聘礼递到洛云石手中时,似听到有人深深叹息。
只见暖玉在洛云石手心轻轻碎裂,迅速化为粉末,有风自南而来,吹逝,如飞灰。
同时,殇亦听到自己的内心有轻微的粉碎声。
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爱了。
七月初九,吉,宜嫁娶。
殇因心脉震断而死。
据说,好玉护主,皆是以身受主人应受之苦,任人砍斫。
故,若你有玉,可看看上面有几道裂纹,那是它保护你的次数。
[素手]
她初初遇见毁的时候,不过一十六岁。
彼时,她正于陌上采桑。
桑条。
素手。
几近刺眼的绿和白。
毁路过,见到,惊异于这双手的美,感到深深眩惑。
她被毁带走,先为婢,后为妾,于毁宠溺的目光当中,得知自己的矜贵。
毁如被心魔降服,迷恋她的双手直到无以复加的地步
--
只喝她斟的酒
只听她抚的琴
只肯由她拥抱入睡
噩梦醒来,最先寻找的亦是她柔若无骨的纤长手指。毁把它们放在自己滚烫脸颊上,感到这十指如冰,于是平静。
而她不是不忧虑的。
手和人一样,都是会老的。
她所仅有,亦不过这双手而已,能有多长久。
这双手,是毁爱她唯一的缘由。
需日日以鲜奶浸泡、以柔丝拂拭,熏染以最迷醉之沉香、涂抹以最细腻之蔻丹。
甚至不要戴任何饰物,戒指会留下苍白戒痕,这是毁不喜欢的,腕链会磨灭手腕光泽,这亦是毁不喜欢的。
她能以这双手换取一个男人的目光多久?
不太久。
七个月后,毁忘记她。
如忘记他一年前迷恋过的细腰、两年前迷恋过的绛唇、三年四年五年前他身边流连周旋过的
一应脂粉。
毁是为遗忘而生的男人。
七个月已经很长。
此后,她独居幽室。
直到七年后,毁心血上涌,突然想起她。
他突然想起她的手,觉得自己应该对她温柔。
毁去看她。
她以重纱蒙面,见到毁,似并不特别欢喜。
然,她的手,却与七年前别无二致,不,或者,它更美了。
它于这陋室当中散发妖异光芒,它洁白得好像下一刻就会消失一样。
它是不属于人世的。
情不自禁
毁跪倒在地,亲吻这双手。
而她就在这时轻声说:"毁,你的剑,可否容我一观。"
拔剑在手,她食指一弹,长剑清啸一声,只见一道白光直贯入毁的心脏。
而她揭开蒙面黑纱。
毁于是得以见到这世上最枯萎、最衰竭的面孔,寸寸肌肤皆黯淡如死,再不见如云黑发,它们消失了,再不见如贝皓齿,它们亦消失了。
这是属于三千岁的面孔。
这是毁今生最后之所见。
七年.
她倾尽心力豢养她的素手。
她对自己下咒。
她不要编贝齿,不要如云发,不要芙蓉面,不要隽烟眉,她只要这双手尤胜往昔,可令毁再次倾倒。
她以她全部芳华的流失和如花容颜的急衰来换取双手的完美。
毁,死在这双手下,你应无憾。
她趋前,俯向毁的尸体,再次确认,这是她爱的男人。
之后,她于长剑上自断双手。
谁也料不到,这双手甫一离开她的身体,她就倒地身亡,且尸体委地成灰,很快随风而去。
只有那素手如玉,静默尘埃当中,完美无缺。
她初初遇见毁的时候,不过一十六岁。
彼时,她正于陌上采桑。
[行尸]
我叫末末。白衣,素袜,手腕有血玉镯。
我与家人失散,深夜,于荒山独行。
此刻所在,是一片竹海,千杆竹瘦,下弦月残。
我于寂静当中似听见有迟缓脚步,踏在落叶之上,簌簌作响。且鼻间亦隐约嗅到莫可名状的腐臭之气。
我片刻不敢停顿,只能一味向前。
前方有小庙一座,破败。
急切敲门,吱呀一声门启。借着月光,我看到,开门的是有白胡须的灰袍僧人。
灰袍僧侧身让我进门:"女施主为何深夜独行?近日山中有行尸作祟,须万般小心才是。"
闻言,我失色:"这行尸二字怎讲?"
灰袍僧沉声道:"应是生前有大幽怨者,死后亦不肯入土为安。"
"那么近日出现的行尸有何幽怨呢?"
我抬眼看那僧人,只见他低眉垂首,心中似有不可言说的悲苦。
一只苍蝇嗡嗡而至,于我二人之间盘旋良久,我的鼻间似又闻到那隐隐腐臭。
灰袍僧突然转身向庙的西边厢房走去,他说:"女施主请随我来。"
厢房中,只有一灯如豆。
正中搁着一具尸体,手脚皆以一指粗细的绳索缚住,景象极之怪异。
细看时,却是年轻僧人,依稀可见出清朗眉目,身体处处淤青,呈现死人独有的乌紫之色。
我望向灰袍僧。
他说:"我唯一的弟子刹,七日前因犯戒被乱棍打死。"
我默然。
灰袍僧继续说下去:"他与城中富贾家眷有私。"
"那家可是姓冯的?"
"女施主如何知道?"
"冯家千金与僧人私通,事败自缢而亡,此事早已满城风雨。只是,不知这与行尸有何干系
?"
灰袍僧回身关好门窗,低声向我道:"正是刹,幽怨所趋,夜间游走,今日以绳索束缚其手
脚,方得安宁。"
灰袍僧话音未落。
只见灯芯跳了两跳,"扑"一声熄了。
室中腐臭之气大盛,几令人窒息。
黑暗中,我轻轻抚摩刹的面孔。
我解开他手脚上的绳索,我对他说:"刹,我是末末,我来接你,我们同赴黄泉。"
刹,我们不过想于奈何桥前再见上一面,原来亦是被他们禁止的。
今天,我来找你,我的袜子都被划破了,你看。
次日晨。
山间鸟鸣。
破庙中发现一具老僧尸体。肝胆俱裂而死,似是目睹极恐怖之事。
我再也没有见过那灰袍僧。我想他大概已经死了。
刹,原来像我们这样因情驱使于死后游走,是被称作行尸的,我昨天才知道。
不够了....